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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-06-11

如同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一般的沉默在持续。

街灯里,古老的宫殿和教堂周围行人稀少。Luigi 忽然说每次回来都是在父母那里,很久没有看到朋友了,今天下雨,恐怕在街上还是遇不到朋友。人世就是这样,会静静地突然想到忽略了极熟的东西。我有一个朋友一天忽然说,好久没有吃醋了,当即到小铺里买了一瓶山西老陈醋,坐在街边喝,喝得眼泪流出来。

不,我真的不知道,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做,大半的时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滴酒不沾以保持清醒。如果你想听真话,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会酗酒。

很晚才真的明白,好的东西全仰赖经验的响应,相逢的喜悦之后,一团踏实温暖留在心里,让人不孤独,变得勇敢。

夜色沉沉的,只开头顶那一排灯,窗上映着影子,显得很孤寒。人在广阔的世间交几个朋友的情形,可能就是这样。

「想起在台湾的日子,当时只是疲惫,想起来是文学的。乘船赶往码头,焦急,张望,最后刚刚错过落日。骑车,海边突然下起雨来,也不躲,只盼着乌云散去。民宿的姐姐带上安全帽,赶早班,在小巷里和我们匆匆告别。在某个瞬间,突然觉得,算了吧,要不就好好生活吧。」

我搂着羊羔向远处张望,一行大雁正缓慢而浩荡地经过天空。等这行雁阵完全飞过后,天空一片空白,饥渴不已。很快又有两只鹤平静而悠扬地盘旋进入这空白之中后来又来了三只。共五只,经久不去。

三娜大一寒假回家变成另一个人,忽然就对这一切都失去了热情。上大学前还拍了一张合影,全家人站在夏末微橙的暮色里,似乎也是喜气洋洋的。再没有细看过,不忍心,原来诀别是这样的。

我与一个女人共同生活,一直以来她就像是我的影子。我不得不像影片里那样做,别无选择。有一种比我更强大的东西推动着我,没有它我无法生存、无法存在。但她……不仅仅是一个影子般的角色。她带来了爱,伟大的爱,那是我一生中拥有过最好的、最重要的东西。我怎么能说当我一路走过之后,我看到的只是我孤身一人?——我自己的永恒?

「我觉得会发生点什么,地震或者爆炸什么的,又会有人死掉,这样的话怎么办?」 「那就,募捐吧。」 「嗯,也对,那就募捐吧。早上起来之后,说早上好,吃饭之前,说要开吃了,就是这么一回事吧。」 ​​​​

我相信我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,我相信我随时可以死,我相信所有事情都不重要,相信所有事物都是美好的。

我就生长到这样一个小城里,将近十五岁时方离开。出门两年半回过那小城一次以后, 直到现在为止,那城门我没再进去过。但那地方我是熟习的。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,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。

我喜欢坐地铁,喜欢白日梦和微服私访的错觉,也喜欢那茫茫的威胁,万人如海,要把自己藏在自己里,被逼着凝聚起来。到站,停稳,简捷地起身,几乎是在表演坚决,继而看见肉体和精神像电子缠绕质子,难以逃逸地吸附在意志周围。从地铁站冒出来,秋风拂面,那一时刻这个人完整得像是要去赴刑。那错觉真好啊,放纵又何妨。

有些人是天生的小说家,他一写就进入,他不感觉到什么困难。对我来讲,我始终找不到一个我可以落的地方,现在说起来很轻松,但是这个时间可能有二三十年。

无疑这种理论会让我满意,如果我能说服自己,其并非本来面目:叽里咕噜的话,纷繁复杂,充斥在我满是智慧的耳边,让我几乎忘记,我在内心里是个胆小鬼,对生活没有一点天资。

一边说着一边想起小时候爸妈说这些事的情境。我是怎样不知不觉成为别人的。我长久以来的渴望就是带着自己、成为别人?两个人都有点烦躁,没吃多少。推车沿林大北路走回来,盛夏的热烘烘的晚上,街上的人都是给生活压垮的样子。

人一旦开始躲藏就很难停下来了,这点我始终深信不疑。我总是怀念着躲在一个寂寞的角落里含着一颗糖的滋味,还有那一声划破寂静,和同伴们争先恐后地奔回起点的尖叫声。

去年夏天最热的时候,没有风的晌午,三娜坐在邮局特派的面包车里,吴宇坐对面,脚旁一只大黑塑料袋,装满刚取出来的现金,要送去转存到中国银行。在银行贵宾室等空调冷得人肉疼,窗口后面几个职员一起数,验钞机哗哗不停,除此以外一点声音都没有。数了那么久。那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不过是为了虚荣心,留学总归好听一点。如果真的想学什么,哪怕是有点想要留在外国的野心,都不会那么惭愧。

三娜说,我不想念了。

我还有好多事儿没想明白呢,想明白之前什么都做不了。——几乎脱口而出,但是没有。三娜对此有点满意。这话既是真的,也是借口,说出来就好像完全是借口。

「看到书里人物和自己相似的焦虑,总能感到非常大的安慰,几乎能够带来某种勇气。但细细想来其实还是想成为「正常」人罢了,像 Apple 的 Think Different 那个广告里说的是要非常大的勇气的。然而早就知道,成不了书里的人,也不可能成为广告里那些,因此自己的想法就是始终可疑的,启蒙(「唤起人们按照自己的理性去行事的勇气」)是不可能的。」

对「时代」的兴致总是非常短暂。写了这么多年社论,到后来非常麻木,知道是一条路走到尽头了,她才终于承认到自己的热情不在时代、也不在祖国和人民。她不过是想知道人要如何生活才是正当的。

沙滩上的人好像都没有心事,你真应该过来看看。

第二年有一天二娜拿着风筝出去了,一娜叫三娜去找她吃晚饭,迎春花开得要腐烂的样子,大风扬尘,扫在脸上又冷又脏,对面中学操场上只有几个人,三娜远远看着姐姐收线,她张不开嘴,也不想走过去,隔着一张屏幕。深夜里想起来非常像电影,像他们说的残酷青春。回忆说谎,美无情。

美是令人无法平静的,却又没什么能做的。怎么做都是笨拙的,隔膜的,难堪的。无法与之发生关系,更不可能拥有。

我跟你说,人出生,就像从前世跳伞,我们这些人准备再跳一次,重新开始,你呢,回去就说见着我们了,我们准备去南方做生意,你要是你爷的孙子你爸的儿子,就成全我们一下。

我明白了有些人跟我一样是鸡蛋,还有些人生下来就想上墙。

「想起小时候,自己简直就是讨好型人格,努力讨好每个大人。讨好他人简直太容易了。所以,突然意识到,自己近几年努力而做不到的是,讨好自己,自我取悦。或许那是一种厌恶成人的的原因,而我在不可挽回地到达那里。自我分析还是让人觉得羞耻,过后想来总是觉得并不真实,但是还是要对抗回忆。」

三娜说,那不就是盲目么。 姐说,也不是,很多事情都没那么复杂。好多人出国一年就转系,学计算机,好找工作,要不就学生物统计,好当教授,都特别有计划,我也挺想那样儿的,但是就是不行,打不起精神来。强打精神特别累。 三娜隐隐觉得那样的人生也早晚都要露出破绽的,不好意思说,自己也不敢信实,因为太像是自我安慰。

等跳绳结束,同学都散了,她坐在马路牙子上跟王宇讲银行那一幕,说着就如愿哭起来。知道骗不了他,又在外面包裹表演性表演,严肃的辩护,机智的玩笑,亦真亦假的卖弄,最后混合成——一种令人厌恶的对爱的歇斯底里的绝望的渴求。大学生活几乎一直如此,长期慢性、非常难看的自毁。那里面有过什么珍贵的东西么?回想起来在核心在起始的地方,那羞惭是真实的、完全无辜的吗?算得上美好吗?已经不重要了,垃圾桶里就是有珍珠也没办法拣出来。

一娜和二娜有一张合影就是站在这里,照片夹在一娜每周寄来的信里,三娜兴奋地拿给同学看,说不清楚到底在炫耀什么。她忽然想到后来一切都与那时想得不同,那失望像天空落进湖里,竟然从来没有跟自己好好地承认过。如果诚实起来,就会有一场大雨从天而降——这想法含含糊糊,晃了一下,躲过去了。